这两个字,相信一般人只认识一个“穑”字,因为语文课本里选过《诗经·魏风·伐檀》。
《伐檀》据说是劳动人民反抗统治者的诗,符合“枪杆子里面出政权”的道理,所以,“不稼不穑,胡取禾三百廛兮?不狩不猎,胡瞻尔庭有县貆兮?彼君子兮,不素餐兮!”曾经激起过许多人对地主阶级及其代表皇帝的仇恨。
《尚书》是中国最古老的书,没有比它更老的了。《尚书·洪范》里有“土爰稼穑”一语,意思是,土地就是派稼穑之用的。王肃注曰:“种之曰稼,敛之曰穑。”敛,收获、收割也。
《说文》里有“古多叚啬爲穑”之说,就是说,穑,也可作“啬”。清代学者毕沅,就是常州大诗人黄仲则想去投靠的那个大官,也曾经为此字下过注,说:“田夫谓之啬夫,穑与啬通。”农民,因为是从事收割的,所以又叫啬夫、或者穑夫。
与这个“啬”字连在一起用的,是“吝”字。吝啬、吝啬,读起来有点污损农民的意思。其实,“吝”这个字,最早的时候并无贬意。《易经》也是中国最古老的书了,资格上仅次于《尚书》。《易经·说卦》里有一句话,叫:“坤为地,为母,为布,为釜,为吝啬。”最初读时,不解其意,觉得“为吝啬”三字,对大地母亲总有点不恭。后来读了几家的疏注,才知道这是赞语。
譬如孔颖达的疏:“为吝啬,取其地生物不转移也。”
这句话还有点拗。后人高亨再疏上加注,说:“地生养草木,草木固植于一处,不能自移,且离地即死,是地保守其财物也。”读完这个疏上注,才明白,吝啬,最初并不是污损人的。
吝啬的词义变化后,“啬”字单用,也具备了嫌人小器的贬词。常州话里有“啬佊”一词,就是损人的。
啬佊,这个“佊”是单人傍,不是双人傍的“彼”。佊,音:bǐ。常州方言读作“色皮”,意谓小器(小气)。
佊,意思是不正、邪。请注意,“邪”字后面没有“恶”字。一个人,有点不正,但不作恶,就叫“佊”。那人小器,小器到有点不厚道、不仗义,所以,此人是啬佊。接下来常州人还有一句话,叫“夯你格佊!”要夯的,就是“佊”!
对这个“佊”字,鲁迅的老师、国学大师章太炎曾有过一注:“今人呼邪人为‘佊子’,俗误书‘痞’。”语见其著《新方言·释言》。
话说到现在,只说了一个“啬”字,有点烦人。打住,下面开始说“纇”字。
纇:音:lèi。纇穑,用常州方言读一下,读什么?勒色。常州话里的“勒色”,大约等同于垃圾。为什么说“大约”,下面再议。
纇,两千多年前的古汉语,现在的人已经不用了。它的本义是指丝上打了结。
蚕丝,神秘的东方情调,晶莹、润泽、光滑、鲜亮。阳光下温暖,月色中柔情。丝绸,骏马上的战士因绸披风而神采飞扬,闱帐中的女儿因丝绣襦而风情万种。
能想像丝上打了结吗?丝上打了结,织出来的,就是麻袋了,麻袋布能为壮士添威、女儿添媚吗?
于是就有了“纇”字,表示对丝结的鄙视,并由此引申出许多意思。
譬如“不平”。《左传·昭公十六年》中说:“刑之颇纇,狱之放纷。” 其中之“颇”,意思是“偏颇”,“纇”,指“不平”。颇纇,就是偏颇不平。后来,段玉裁又说:“引申之,凡人之愆尤皆曰纇。”愆尤者,过失与罪咎也。人有了过失与罪咎,也叫“纇”。《淮南子·汜论训》则更进一步,把“纇”引申为“瑕疵”:“明月之珠,不能无纇。”与之相对应的有《老子》。《老子•四十一章》中说:“夷道若纇,上德若谷。”简文注曰:“纇:疵也。” 柳宗元《与友人论为文书》中“钻砺之不工、颇纇之不除也”,指的不是不平,是瑕疵、缺点。
读得太累,不引了。说一句常州话。常州老人有时会冒出一句:“那东西上头有一道勒”,意思是说那东西上面有一条突出的杠。这个“勒”,其实就是“纇”,指瑕疵。
现在来说“大约等同于垃圾”。
垃圾是完全没有用的东西。纇穑,并不是完全没有用。常州话里有“纇哩纇穑”一说,纇哩纇穑,可以指垃圾,也可以指一些鸡零狗碎的小物件。垃圾只能扔掉,小物件则只要收拾一下,还能使用。明白了这里面的区别,可以来说“纇穑”了。
穑,除了指收割的动作、收割的农夫外,还有一个古老的意思,那就是收获的谷物。《诗经·小雅·信南山》中“曾孙之穑,以为酒食”,说的就是“我们这些子孙用收获的谷物,作为酿酒的原料和日常的粮食。”
纇穑,有缺陷、有瑕疵的谷物。穑人把谷物从田里收上来,挑选一下,把饱满的、丰盈的送进仓库,把干瘪的、细碎的剔在一边,用来喂养鸡鸭猪猡。这些干瘪的、细碎的,总要有个名称,于是,“纇穑”就成为它们的名字,并且像一块活化石,一直在活在常州人的生活里,直到今天。